“滾出去！”

擲地有聲的一聲怒吼，讓陶錦之爆發了前所未有的速度，飛快的從病床上爬了起來，甚至沒來得及看陶棋之一眼，就硬著頭皮往外面走。

陶錦之這一生怕的挺少，陶父就是其中一個，他從小到大都是在陶父的威嚴與嚴厲籠罩之中長大，到了如今，對於對方一句怒言仍會下意識的去遵從。

陶母似乎有些心軟的拉了拉陶父，嘴唇翕動了一下，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。

陶棋之則在後面叫嚷：“爸你要幹什麽！這是我哥！”

陶錦之深吸了一口氣，終於有些忍受不了的往後靠了靠，將全身的大半力量卸下，靠在了醫院的白墻上。

屋子裏隱隱傳出來陶父怒極的冷言冷語：“合著你還知道那是你哥？”

陶錦之心想，哪裏是呢？

他哪裏算是陶家的人？過年他甚至都不敢回家，唯恐破壞了他們三個人共享天倫，只因他是多餘的那一個，也是遭到陶父陶母擯棄的那一個，更是虧欠了陶棋之良多的那一個。

可是陶錦之每每到了深夜，又忍不住會問自己，他又做錯了什麽呢？

他又做錯了什麽呢？

陶錦之擡起來的手捂住自己的雙眼，深吸了一口氣，將眼中濕意強壓下去，幾乎是僵直著身體往外走，他渾身都在發冷，冷到禁不住打著顫，路過的護士小心翼翼的開口問他：“先生你沒事吧？”

這樣一個陌生人尚且能夠對另一個陌生人抱有極大的善意，可與他生活了那麽多年的所謂家人，在他最痛苦的時刻，在他的心臟上狠狠的插上了數刀。

陶錦之想，這樣深可見骨，淋漓酣暢翻開的血肉，恐怕終其一生，都不會愈合。

陶錦之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，背脊挺得筆直，一步又一步的踩得極重，逐漸將後面的爭吵聲甩掉。

他看上去像是個再正常不過的正常人，可沒有人知道，他裏面早就已經像被蟲蛀掉的蘋果，爛透了。

他不是一個正常人，從二十幾年前的某個冬夜開始，從他被拋棄開始，他就不是了。

可是他仍然要活得像個正常人，這才是最可悲的，不是嗎？

醫院外面有一顆挺大的槐樹，四周圍了不少賣早餐的人，陶錦之想了想，掏出十塊錢買了個手抓餅，塞入嘴裏的味道挺熟悉，熟悉又陌生。

他靠在槐樹上，樹幹的溝壑梗得他有些不太舒服。

他望著遠方，眼神深邃，卻沒有一個具體的焦點，像是在想著什麽，又像是什麽都沒想，可走進了仔細觀察，卻能發現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，像是久病未愈的病人出來走最後一程。

陶錦之的眼前是一片繚亂，五彩繽紛，絢爛異常，他耳邊那些叫賣聲甚至都逐漸的遠去，換成了陶母心軟的怨懟以及陶父暴躁的憤怒，那些刺耳的罵聲在耳邊，一遍又一遍的往返循環著。

“陶錦之，你就不該姓陶！給我滾出這個家！”

“陶錦之，你太不要臉了！怎麽連……”

“陶錦之，你本來就不是我們陶家的人……”

……

“哥，我給你在背後弄個好玩的東西吧？”

“哥，我特想你，真的。”

“哥，以後我們倆一起租個房子，過一輩子，你覺得怎麽樣？”

……

一股濃烈的嘔吐欲從口腹泛濫而起，蔓延到身體的各個角落，陶錦之臉色蒼白的往後靠了靠，他仿佛置身於深海之地，即將溺斃，無論怎樣掙紮，都沒辦法從那牢籠裏掙脫開來。

為了壓制住那令人絕望的溺斃感與窒息感，陶錦之在一片漆黑之中，猛地擡起手狠狠一拳打在了槐樹的樹幹上。

槐樹發出年邁而又滄桑的叫聲，身旁有人似乎拉住了他：“小夥子，你沒事兒吧？”

是個很年邁的男聲。

陶錦之渾身一顫，猛地被誰從那萬花筒般的世界拉了回來，世界恢覆成本來的模樣。

眼前有一個老人正擔憂的望著他。

陶錦之裏面穿的那件衣服已經被汗濕透，渾身冷的不行，他發了好久的怔，才反應過來似的，聲音沙啞的道：“我……沒事。謝謝您。”

那老人又說了些什麽才走，陶錦之沒聽清楚。

他驚魂未定的蹲下身去，緩了很久——他已經很久沒犯病了，之前只不過會眼前突然發黑，這一次卻一次性出現了眼盲幻聽等眾多病情，如果不是剛剛那位老人，他真的會死在這裏也說不一定。

說不定死了更好呢？陶錦之想。

“錦之？”略帶著些歉意的熟悉聲音突然響了起來。

陶錦之怔了怔，才緩慢的擡起頭，陶母站在她的面前，臉上有些尷尬的望著他：“吃早飯了嗎？”

“啊……”陶錦之飛快的斂下視線，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的站起身來，笑道，“剛剛吃了。”

他將受傷的手放到藏到身後去，談笑風生，縱然背後一片狼藉。

陶母什麽也沒察覺到，說：“你今天……要是不急的話，暫時住在這裏也行，正好我們另一套房子退租了，你暫時過去住住倒也……”

“媽，”陶錦之臉色蒼白的打斷她的話，站得筆直，身形於槐樹的陰影之下像一顆小白楊，額前的碎發被寒風吹得四起，“沒事，我隨便找個酒店住就行。”

陶母松了口氣似的：“你買了明天幾點的機票？”

“我……”陶錦之心中笑了笑，面上仍是一貫模樣，“我暫時還沒買。”

“啊？”陶母愕然的擡起頭看著他，似乎表情裏泛出幾分不悅，“我……”

“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們談一談，”陶錦之打斷她的話，抿了抿唇，道，“關於棋之腿上的毛病，最近我認識一位享譽國際的D博士，他對腿部方面的研究極深，可能棋之的腿還有機會恢覆到從前的模樣。”

“真的嗎？”對方的眼神一下亮了起來，嘴角勾勒出一抹不自覺地笑容來。

陶錦之有些恍惚地想到，這好像是他回來之後，第一次看到陶母笑……

他垂下眼，點了點頭：“具體的……我可能還需要去看看棋之目前腿部的恢覆情況如何，還有就是上次他的腿傷有沒有加重，所以……”

“這……”陶母的雙手搓了搓衣角，猶豫了一瞬，才道，“我去跟棋之爸商量一下，你……麻煩你在這裏多待幾天了。”

陶錦之點頭：“好，那我……先去找個酒店住了。”

陶錦之說罷往外走了走，看了陶母一眼。

對方抿了抿唇，腦海裏估計在琢磨著陶棋之的事情，半晌才想起什麽似的囑咐一句：“好，註意安全。”

陶錦之點了點頭，這才邁開步伐往另一頭去了。

他甚至沒有回過頭看對方一眼，因為他知道，他永遠都不會等到最初那個疼他的陶母。

他早已經成為了他們眼中不想看到的那個人。

陶錦之加快了步伐，手中的血漬凝固，觸碰到時仍然發疼，卻比不過心頭喘不過氣來的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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